八百壮士，从棋子到旗帜 | 施展札记26
网络上有一些评论说《八佰》对于真实的历史有所背离。我倒不是很在意这件事，毕竟我们看的是一部商业电影，而不是一部严谨考证的历史纪录片。从商业电影的角度来说，《八佰》拍摄得还是很不错的，值得一看。
相比于过去实际发生的历史（对《八佰》背后的历史事件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大观天下志的推文“《八佰》背后，山河巨变的1937”），我更有兴趣探究我们在如何讲述这些历史。
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，真实的哈姆雷特是什么，是无法探究的，能探究的就是不同的哈姆雷特在如何表达着不同的价值与意义，《八佰》就是关于四行仓库保卫战的一个版本的哈姆雷特。
《八佰》实际上很好地呈现出了一点，就是“战争是政治的延续”。谢晋元团长带领属下知其不可而为之地浴血奋战了几天之后，特派员来告知，“这场战斗本来就是表演，战争背后都是政治。”
靠几百人守四行仓库，这种必定失败的努力从军事上来说没有任何意义，所谓的“四行仓库在，上海就还在”，也只不过是一句自我激励的口号而已；但国民政府是要打给西方人看，指望以此获得西方的同情，以便在国联会议上获得支持。这场战斗就是个政治表演，八百壮士不过是大国博弈中的棋子。
还原到真实的历史中来看，可以说，国民政府在当时的情况下，靠战争是没有机会的，只有靠政治。现代战争依靠热兵器，热兵器的生产依赖于工业体系，热兵器的有效使用依赖于有效的组织体系和训练机制，背后比拼的都是综合国力。当时的日本相对于中国在这些方面都是碾压性优势，所以中国是没有任何机会靠战争获胜的。
国民政府意识到既然拼不了战争，那么最终要拼的就是政治，尤其是国际政治。政治的首要问题就是，谁是我们的朋友，谁是我们的敌人？朋友和敌人的身份，是可以转换的，关键在于如何营造出共同的利益。日本在远东的无度扩张，对于西方列强的利益肯定是不小的伤害，但对西方列强来说，自己直接去对付日本，最起码在当时看来还是成本远大于收益的事情。所以西方列强要评估的，是忍下这口气和日本重新勾兑利益，还是另找帮手来对付日本？当时仅有的可能帮手就是中国了，但是中国要表现得配得上做个帮手，而不是成为列强的战争包袱。
国民政府当然意识到了这些机会，所以要表演一场战斗给西方人看，通过这场战斗让西方人看到，第一、中国配得上西方的支持，第二、日本是西方的巨大威胁，从而第三、西方与中国有共同的利益，双方是朋友，日本则是双方共同的敌人。国民政府相信，只要能够拉住西方人支持自己，就总有翻身的机会，如果西方也不愿支持自己，也就啥机会都没有了。所以，四行仓库这场战斗从一开始，就是绝对意义上政治性的而非军事性的。
“政治”不仅是国际的一面，还有“国内”的一面。刚说了“政治的首要问题就是，谁是我们的朋友，谁是我们的敌人”，但实际上还有更加首要的问题，就是先得说清楚谁是“我们”。搞不清“我们”是谁，则谁是“朋友”、“敌人”就不可能说清楚。
依照《八佰》的呈现，在四行仓库保卫战初起之际，苏州河两岸的人，不是“我们”。这还不是说租界里的洋人不是“我们”，即便租界里住的华人，也没有多少“我们”的感觉，无论是赌场里的大姐大和马仔，还是洋房里打麻将的太太们，仍然是隔河观戏的心态。
图 | 起初河对岸的人是观戏的心态
对于国民政府来说，四行仓库保卫战是一场有意为之的表演，对于租界里的人来说，这就是一场意外出现的表演。但对《八佰》当中的谢晋元来说，却是经历了从棋子到旗帜的跃迁。
谢晋元一开始是把这场战斗当成真正的战争来打的，他也是如此教导属下的。对于军人来说，真正的战争天然地就是自己奋斗的意义所在。然而，随着特派员的到来，明确地说出“这场战斗本来就是表演”，谢晋元的意义感一下子被抽干了。
他瞬间跌入了困惑迷茫的状态，自己所有的奋斗、努力、决心，似乎都成了一场笑话。谢晋元不甘心，即便一开始他也许还抱着在战斗结束后活下去的期待，但此刻他却宁愿战死在这里，以便把假戏给做成真，战死才能重新带给他意义。
但是反思几天来的战斗，谢晋元又重新找到了新的意义，那就是，通过自己的无畏战斗，以及有组织的撤退，激发苏州河对岸的人的热血，让八百勇士的壮举成为凝聚“我们”的象征。
因此，在同意撤退之后，剧中的谢晋元不断强调，“对岸的人都在看着我们！”他考虑的不再是杀敌或撤退的有效性，而是其表演性。剧中的谢晋元开始主动地进行表演，他意识到了，这样一种表演，可以让八百壮士从政客们手里的棋子，升华为象征国家精神的旗帜。这种努力也成功了，苏州河对岸的人真正地在谢晋元的战斗与撤退当中，获得了强烈的认同感，开始被打造为“我们”。
图 | 四行仓库上升起的国旗
真实历史中，谢晋元带队撤入租界之后，壮士们被租界缴械并软禁在一片空地营区中。谢晋元就每天带领他们出操、训练，成为沦陷区孤岛中的一个不屈象征。这种出操和训练不再有真实的军事意义，完全就是表演，但这种表演却有着最真实的政治和历史意义，它带给沦陷区的上海人一片精神高地。被租界软禁在隔离区将近四年之后，谢晋元遇刺身亡。死亡让谢晋元从一介武夫升华成为民族祭坛上的牺牲，获得不朽。
再说回到《八佰》，看完电影之后，也许值得我们都反问自己一句，“政治”、“战争”、“我们”……在热血上头的时候，这些问题我们真的都想明白了吗？